他早已少年时就流干了生命里的每一滴泪。
因他告诉过自己,永远不要在这一生留下一滴泪,直到这一刻,他整个人仿佛煎熬痛苦地下一秒就要死去之时,他也没有一滴泪。
可他再也吃不下任何正常的东西了。
他也没办法让自己再好好地面对如今的自己了。
但明伯却看得整个人恍惚,两行说不清道不明的泪跟着面颊就滚落了下来。
他知道,那些死去的性命,就是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一岁的身体里滚烫鲜血里的唯一一滴泪,是段鸮心里斑驳淋漓,被剥皮拆骨般痛苦煎熬的泪。
终于,兖州之劫结束了。
段鸮用他的坚持,令数万条人命得以在战事中被保全,得到了世宗那一年的最高嘉奖。
——南军机。
段玉衡之名,即将为世人所知。
相比起最初受害的人,最终得救的人更多,而兖州地上本还要持续洪涝灾害的饥荒也终于是等到了。
他从此就要真正地平步青云。
为圣上所用,去实现他心中的那一番志向了。
多年隐藏锋芒,终究到那一天,他到底踏出了那一步,去往京城,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,做了一件事。
一件为民除恶,伸张正义的痛快之事。
鱼肚案。
那让段玉衡这个名字真正扬名天下的第一案。
那个在牢狱中,后来被段鸮用一把一把的观音土活活撑死的贪官。
那个将万贯家财填在鱼肚中,害的兖州百姓惨死的贪官。
就是当年害的整个兖州百姓都陷入饥荒之中,饿到只能吃观音土,害他因此得了异食之癖的幕后黑手。
段鸮少年时,总希望来日继承段家先祖遗志。
可到头来,他真正入官场的那一日,第一个挥刀要铲的就是当日的仇人。
当年害的兖州百姓因饥荒而死的贪官惨死。
所有人的大仇得报,可阿俏和兖州那些死去的百姓却也再回不来了。
那个一点点消失在过去岁月里中,连只是觉得伤心都要一个人躲起来的少年人也再也回不来了。
这世上留下的,唯有一个段玉衡而已。
他是心怀天下的少年才子,是世宗亲任的前朝进士,他将满身风骨化为公堂正义,却此生再也没有回过一次自己的家乡。
也是这一年,段鸮生命里的最后一个亲人终是故去了。
老夫人也走了,他成了这真正的孤家寡人。
可明伯曾以为,老夫人恨透了自己的儿子。
因为当年段鸮踏出那一步时,老夫人气的发了魔怔,日日都在咒骂他赶紧死,让他永远地滚出去,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回家了。
但在老夫人临要过世前,却在病重模糊中对着身边伺候的下人说了一件很奇怪的话,她让下人等她去了之后,把她的灵位一定要摆在家门口最明显的地方。
任何人一推门走进来,就能立刻让她的灵牌一眼就能看见的那种。
她这一日日地,到底在等着谁跨过这道祖宅的大门推门进来呢,没有人知道,但在那灵位的正前方,是段家老宅正堂前还挂着一副书法字。
那副笔法稚嫩的字的抄写的是宋朝诗人的一首诗,《神童诗》。
那副挂在堂前,和那块家母段郎氏的牌位遥遥相望的书法字,就好像是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夫人一边念诵心经事,在对着灵堂里的一切平淡而老迈的背影。
她或许心里也明白,她的儿子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他们都太固执了,说不出一句原谅,也说不出一句和解。
甚至,连一句母子间最起码的爱都难说出口。
所以她只是日日化作风和雨留在兖州等着。
哪一日他终于回家了,她却已经不在了,定然也要从外头走过这道门,到那时,他推开门,他的母亲第一眼就能坐在门口看见这一幕。
堂前,好像有这样一声很淡的呼唤,又好像没有。
只有段老夫人家那依旧摆在门前的牌位,和那牌位前那副正对着老夫人画像的《神童诗》还留在。
【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。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”】
【“学乃身之宝,儒为席上珍,君看为宰相,必用读书人。”】
【“莫道儒冠误,诗书不负人,达而相天下,穷则善其身。”】
这是段家对门中子弟志向的要求。
也是段鸮小时候第一次会写书法时写的。
可明伯内心,却还是一直很想对段鸮真心地说上一句话。
南军机大人。
这些年,您真的做的很好。
一直以来,您真的做了很多很多对百姓,对天下好的事,有朝一日也真正地回来歇一歇吧。
像您少年时一样,也会开心,不开心,如同一个真正的热烈开朗,赤忱光明的少年郎一样。